因為工作的關係,被短期外派至紐約市近郊,一個坐落於康乃狄克州,名為諾沃克的小城市。我在諾沃克度過了2016的冬末春初、也在新英格蘭區雪季的尾端,抓住了人生的初滑雪。

麻州的胡桃鉗雪場是距離康州最近的滑雪勝地,坐落於柏克郡內的華納山區,擁有22個滑雪道盤踞在兩個山頭上。我在三月初造訪時已屆融雪時期,雪況並不是很好,隨時都可能關閉。能趕搭上最後一波,滑上人生第一回雪也算是幸運。



一開始,出奇順利地在兩個小時內通過了初學者課程,能夠緩坡滑行、左右轉彎、煞車、在新手區練習道上來去自如,菜鳥班教練對我豎起大拇指後便離開了。於是我妄想一步登天,挑戰正式路線,滿懷信心地跳上纜車,一路坐到山頂。



接著便是一連串挫敗的開始。

正式雪道的大陡坡讓我不停跌倒、爬起、跌倒、再爬起、然後更加用力地跌倒。掙扎了良久,腳下山坡仍舊很高,自信心卻越跌越低。我開始懼怕看不見盡頭的滑道,愈是害怕,就愈是摔跤。我感到呼吸急促、緊縛著雪鞋的雙腳越來越沉重,其他滑雪者不斷從身旁呼嘯而過。在一次奮力一滑、換來騰空屁股的完美落地後,我吃力地拄著雪杖想撐起身子,但意識到可能只是又一次徒勞,索性雙手一攤,躺在雪地裡不動了。



不知道終點還有多遠,我感到有些無助,護目鏡下籠罩著的是孤獨的喘息聲,護目鏡外映著一片湛藍天空,兩隻美國老鷹悠遊在空中的海洋,髮際的熱汗涔涔地滾落到冰雪上,我想起了上一個不停跌倒的日子。

那是七歲的一晚,爸爸將我心愛腳踏車的後輔助輪拆掉,彷彿宣告兒子長大了。然而成長需要代價,每日熱衷的兒童競速運動瞬間變成了夢靨-我再也無法騎上腳踏車,取而代之的是無止盡的摔倒。跌跌撞撞了一整夜,我始終找尋不到平衡感,更無法接受自己在爸媽面前那麼失敗,越是急躁、便越是挫折,一度沮喪地想要放棄。

但是爸媽沒有絲毫不耐,在背後一次又一次替我推著腳踏車、看我搖搖晃晃地跌倒,再一起準備下一次的嘗試。他們的態度給了我很大的力量,漸漸地,我不再因為害怕讓別人失望而自責、不再讓擔心摔倒的恐懼左右自己的情緒與專注力。

我靜下心來,拋開一切,聚精會神、沒有後顧之憂地尋找那存在於二輪機具裡的微妙平衡感。從那一刻開始,才慢慢感受到進步,一次又一次,摔倒的間隔越來越長,最終,當腳踏車輪持續轉動的那一刻、當盲點突破的那一刻、當小男孩歡呼馳騁在夏夜巷弄裡那一刻,先前種種心情轉折歷程,都一併清楚地刻劃在深埋的記憶裡。

「......所以咧,我現在是在怕甚麼?」自顧自嘟噥著。

我已經長大,爸媽已不在身旁,想起兒時學騎的往事、想起隻身來到紐約面對充滿挑戰與挫折的這段日子,想起了,我該恐懼的不是跌倒本身,而是忘了如何接受跌倒的事實。

我起了身,繼續朝山下前進,不在乎跌倒、也不在乎身旁經過的滑雪者,雙眼專注來回掃動於眼前的雪道與腳下的雪板,穩定地邁進,伴隨著一次比一次間隔越來越長的摔倒。當你習慣了跌倒,就能漸漸享受跌倒的過程,只要能多站在雪板上五秒,下一刻的痛楚都是種美。



最後,我看到了終點,那是約莫一百米長的ㄑ字形大陡坡,令人望之生畏,山腳就在陡坡的盡頭,教練華特的話言猶在耳:「滑雪最迷人之處在於享受面對恐懼的過程,這是為什麼我曾摔斷過骨頭、肌腱斷裂,還仍舊如此深愛著滑雪。」嘴裡咀嚼著(盡量不想後半段),一併帶著兒時回憶,屏息、咬牙、奮力一滑!


  ▲菜鳥班教練華特,和父親年紀一樣大,氣色紅潤、精神爽朗  


  ▲終點前的ㄑ字形大陡坡  


雪板傾向陡坡那一刻,像靜止的雲霄飛車猛然下衝,寒風拂過雙頰、腳下的觸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速度、手裡的雪杖亦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阻力,大片雪花噗刷刷地被激起,一切就結束在幾秒鐘。碎雪落定,我直挺挺地站在其後,和山腳下休息的同事們面面相覷—這是我生命中克服的第一個大陡坡,而同事們則是第一次看我初滑雪,就看到最成功的畫面,皆瞪大雙眼、驚呼連連。我杵在原地,細細地體驗最後一刻是站著的美妙滋味,小男孩的歡呼聲一直迴盪在腦海裡。

沉醉了一會兒,然後婉拒了同事們挑戰更高難度路線的邀約,我知道自己底子不夠,乖乖地回到新手區練習,並且一邊回味,最後那短短幾秒鐘,固然甜美動人,不過構築這幾秒鐘的一身烏青,才是珍貴且值得一再玩味的人生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