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日。起了個大晚,在荷蘭恩荷芬的飯店吃了頓豐盛的早午餐,一掃工作的疲累。我決定收拾細軟,獨自驅車前往同事們一致推薦的羊角村一遊。出差的日子就是如此隨興,既然以工作為主,也就無需像旅遊度假那般千方百計地將時間用最有效率的觀光行程填滿,只需閒暇之餘像個在地人般開車出門晃蕩即可。
羊角村位於荷蘭北方,距我所在的南方城市恩荷芬約兩小時車程。在北上的路途中, 一路相伴的太陽漸漸不敵荷蘭秋末的陰溼氣侯,從藍天掉入烏灰的雲層裡,接著更開進了迷濛大霧中。下高速公路後,約莫還有七八公里路程,徐行在蜿蜒的鄉村小徑上,四周盡是草地與路樹,稀疏的小屋被籠罩在瀰漫的霧氣裡,車子彷彿行駛在夢境中。
不一會,眼前一片豁然開朗,駛出了濃霧與樹木,前方是一片遼闊的濕地,這裡是Weerribben-Wieden國家公園-西北歐最大的沼澤地帶,羊角村即座落在其中。
▲Weerribben-Wieden國家公園
穿越若干沼澤地後,映入眼簾的便是大名鼎鼎的羊角村童話世界,說這裡是童話世界一點也不為過,它就矗立在原始溼地的中央,顯得突兀而夢幻,而事實上它的起源卻與這片自然環境息息相關。這些沼澤低地的土壤貧瘠,幾無利用價值,先民以挖取蘊藏於地底的泥煤維生,因而開鑿出縱橫交錯的渠道用以運送物資,小巧的河道穿梭在家家戶戶門前,造就此地「北方威尼斯」的別名。然而相較於商業氣息濃厚的貿易之都威尼斯,工礦業起家的羊角村顯得質樸許多,儘管兩者皆已成為觀光勝地,一個喧鬧、一個靜謚,各具其趣。
你若來到這裡,便一定要下車走走,沿著主河道沿岸一路走下去,來到車子無法進入的步行區,才算真正走進這個童話世界裡。你會讚嘆這個世界的精巧與美好,小橋、流水與人家,賞心悅目地一字呈現在眼前,整齊劃一中帶著活潑生動。
▲主河道沿岸
▲步行區-小橋、流水與人家,羊角村的美好盡收眼底
▲家家戶戶都有一座可上鎖的小拱橋,連結自家院子與公共道路
那生動來自於各具特色的小屋,精心佈置得如同一件件老藝術品。蘆葦搭建的屋頂就像頂可愛的深褐色草帽,戴在不同長相的小屋臉蛋上,小屋草帽是過去刻苦貧乏的象徵,如今反成為了昂貴的自然建材。小屋的外觀維護、庭園的整潔以及屋內的窗明几淨都是住在這裡人們須恪守的規範,讓這村子的美好生生不息,荷蘭人對家的重視,在此處表露無疑。
▲戴著草帽的小屋
▲坐在河畔聽潺潺水聲,體驗童話世界的美好
▲連路邊佈告欄都頗具巧思
沿途除了住家,亦有餐廳、旅店、手工藝品店讓你佇足;或是心血來潮,亦可租艘小船,悠遊於古老的渠道上,體驗先民的水上生活。在村內移動端賴步行、單車或船隻,這裡沒有現代化的交通工具與大馬路,時間依舊凍結在古老的歲月裡。
▲美麗的小手工藝品裝在美麗的大手工藝品裡
▲駕一葉扁舟,悠遊於古老渠道上
傍晚時分,霧氣從沼澤地另一頭蔓延過來,籠罩住村莊。眼前的景色慢慢沈澱、慢慢淡化,天色微暗,如夢似幻。暮霧裡的小鎮,秋葉蕭瑟,別有一番滋味,彷彿下一個轉角就會遇上打著油燈的小紅帽和大野狼。
▲濃霧裡的白綿羊,在青草地上徐徐吃草,畫面很是療癒
空氣中的冷冽讓我打了個哆嗦,眼前正思量著找個所在用餐休息,耳邊已被隱約而悠揚的音樂聲吸引。循聲來到一間街邊的小酒吧,音樂聲中漸漸夾雜了人群喧鬧聲,「就是這裡了。」我推門而入。
這是棟單樓層的小木屋,一隻年輕的爵士樂隊正在現場演奏,挑高的屋頂迴盪著樂聲,裡頭聚集了二三十位銀髮荷蘭人,一邊聆聽音樂一邊喝酒聊天,好不熱鬧,和街頭的僻靜形成對比。鵝黃色燈光從蘆葦屋頂樑柱上灑下一層溫暖,美好的音樂與氛圍令人樂於流連於此。我點了份牛排,獨坐一桌,一面嚼著肉一面聽著音樂。聆聽爵士樂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每把樂器都像一個人,幾個不同的人在舞台上時而高聲闊論、時而低語呢喃、時而爭執不休、時而和樂和諧、時而同聲共氣、時而各說各話,不自覺地,你就會隨著這群人的喜怒無常而搖擺。
層層音符堆疊出漸漸高漲的情緒,隨著音樂與酒精的催化,觀眾逐漸沸騰起來,紛紛起身跳舞,我也不自覺地手舞足蹈起來。
幾位荷蘭人親切中帶著好奇地向我問候:
「你也喜歡這類的音樂嗎?」
「你們國家的人也聽爵士樂嗎?」
「喔,你是我第一個在這村子酒吧裡見過的亞洲人。」
「是迷路把你帶來這裡的嗎?」一位叫馬泰的大叔一邊跳著滑稽的舞步、一邊幽默地說道。「等會不要找路了,跟我們去下一攤!」他朝我眨眨眼。
「你也玩樂團啊!那個薩克斯風手是我兒子,很英俊吧!」隔壁一位大媽目不轉睛地看著表演,眼裡盡是關愛。
在這裡,膚色與種族的不同沒有讓我感到不自在,倒是遇到不少善意的攀談,在這樸實小鎮裡,人情味俯拾即是。
表演結束,飯飽酒足,天色轉黑,我看了看錶,六點多了,正準備要動身離開。一推開門,看到馬泰大叔和幾個朋友站在路口。
「Jake,不覺得結束的太早了嗎?下一家,跟我走。」他又眨了眨眼。
「走啊!」我最無法抵抗的,就是走入當地人生活的邀約。
於是我在夜的羊角村,和幾位荷蘭大叔大嬸一起跑攤。此時的羊角村益發寧靜,遊客散去、但濃霧不散;沒有滑槳聲、只有細微的潺潺水流聲。孤星般寥寥可數的街角路燈守在夜的河渠邊,燈光在濃霧裡化為一團暈映,為夜路人指路。小屋們都隱身在黑色帷幕後,只有從窗內透出的些許燈火來辨別它們的存在,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光害。
我們來到一間人聲更為鼎沸的酒吧餐廳 — "Grand cafe Fanfare",招牌上這麼寫著。星期日的夜裡裡幾乎座無虛席,馬泰大叔很自然地和幾位年輕荷蘭人打招呼並同座。「這位是來自台灣的朋友!」他熱情地向大家介紹我。大夥便開始聊起天來,話語聲此起彼落,對我而言,只要一聽到英文,那便知是在向我問話,再單純不過了。
「你鎮上好多朋友。」我對馬泰說。
「喔,他們都是第一次見面的朋友。」他聳聳肩。
「你一進門就和他們同桌得也太自然了!」
「因為我不想站著啊,哈哈哈。」他露出頑皮的笑容。
「星期日的夜晚,我們出門,挑一間喜歡的酒吧,聽聽音樂、跳跳舞、認識新朋友。我和老婆每個禮拜都是這樣過的。」
多麼平凡又幸福的生活情趣。馬泰轉頭看了看旁邊他那正忙著招呼大家的老婆,馬泰夫人是一位氣質出眾而優雅的女性。
「Jake想喝什麼呢,啤酒好嗎?」她問道,不一會後便笑盈盈地拎著幾罐啤酒回來。
我自認在荷蘭公司上班,深知荷蘭人的Go Dutch文化,連忙掏錢出來,她卻露出「幹嘛呢」的表情笑著拒絕了,我誤會了,原來荷蘭人也是會請客的。
馬泰的好朋友邁克,他們一起在附近鎮上的光學鏡片公司上班,當了幾十年同事,一頭白髮配上白色山羊鬍,看起來像是沒有殺氣的史恩康納萊,開始向我述說這間餐廳的故事:五十幾年前,這裡曾是一間電影製作公司,他們出品了荷蘭影史上最受歡迎的喜劇片—"Fanfare","Fanfare"全片在羊角村拍攝,電影的成功讓這個小村莊知名度大開,後來這間餐廳就以電影為名。吧台邊的電視不停地播放著這部黑白喜劇經典,木頭天花板上釘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車牌,讓這個空間顯得特別有故事性。"Fanfare"之於羊角村,就如同「悲情城市」之於九份吧,我想;但羊角村是如何維持它一貫的靜謚,九份又是如何失落於現代的喧囂裡呢?我又想。
隔壁房間傳來了演奏聲,我和馬泰一行人被吸引了過去,一個爵士樂隊剛剛登場,和前一間酒吧樂隊最大的不同,是此一樂隊成員都是可以當他們爸爸的父執輩。團名叫"Blue Silver"。Blue,是身上的穿的制服藍;Silver,則是頭上的白髮銀。他們模樣認真地吹奏著源自紐奧良的Dixieland Jazz,非常雋永,也非常古老。或許這是他們年少時期最摩登的音樂;也或許在他們的童年,便立志要成為台上的路易阿姆斯壯。看著伯伯們擦拭樂器、調整樂音的動作已顯老態,但演奏時所展現的的敬業態度與一絲不苟,內心有些感動—就是出於對年少音樂的熱愛,才能夠讓他們如此長遠而努力不懈地將美好的音符呈現在眾人眼前啊!Dixieland曲風圓潤而和緩,觀眾也就這麼隨之優雅地翩翩起舞。
「這位是來自台灣的朋友!」馬泰逢人就說,這句話成了他今晚的口頭禪。除了深刻感受到荷蘭人的友善,更令我訝異的,是這個民族的國際觀。在這遠離城市的小鎮上,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包含觀光從業人員以外的當地人、包含年輕人與老人,都說著一口流利英文、大家都知道台灣在哪裡。馬泰說,荷蘭的教育系統裡,每個人都要修習兩種第二外語,除了英文以外,通曉德文、法文或拉丁文的荷蘭人亦比比皆是。我深刻地從日常人民身上體會到,環伺於英德法等歐陸大國之間,荷蘭這個與台灣面積差不多的小國,是如何落實語言能力及開放文化,進而與世界接軌,成為貿易強國。
這趟旅程我預期看到一個童話王國,卻一點也不預期能夠在荷蘭的鄉下,品味兩場動聽的音樂饗宴,更不預期會走入荷蘭人的世界,同他們一起喝酒跳舞談天。旅行中最美妙之處,往往是這些不預期的插曲,也許是為了平衡在漫漫人生裡,我們總是花費太多精力在努力達成自己的預期吧。
「Jake,你要走了嗎。」看到我穿上大衣,戴起帽子,馬泰若無其事地問道。
是啊,分別的時刻到了,我抱了抱他們,感謝大家帶給我難忘的夜晚。馬泰的朋友替我們留下合影,那是一張很快樂的照片,照片裡每個人都咧嘴笑開懷。走出店門口,外頭仍是一樣地漆黑寧靜。我走經渠道上的小橋,看著河裡燈光的倒影,一隻貓跳上小橋扶手,輕手輕腳地走來我身邊撒嬌,彷彿代表羊角村向我道別,連句點都如此完美,真有些不捨了。
一夜爵士的羊角村,在我生命裡畫下了一頁美好。
▲ 馬泰與馬泰夫人
▲ 用笑容相遇,用笑容離別
▲ 最快樂的照片
FB: 張jj的沙舟